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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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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二

下雪了。

星央一手裹緊蔽身的布料,一手牽緊了老爺要他帶下去的小姑娘。

但老爺沒說要帶到哪一間屋子,他也不敢問。猶豫之間,老爺已經叫上院子裏的其他下人,領著那漢子往外走了。

他便把小姑娘帶到自己先前待的屋子。

屋裏沒有桌椅櫃床,堆著鐮刀鋤頭谷風車打谷桶之類的農具、破口的盆碗罐箕和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。

賀靈朝進門的時候,摸了摸土墻,巴掌寬,不算太厚。

這邊的房屋都是平頂,也不高。星央伸手就能夠到貼著房頂的草籃子,在裏面摸了什麽東西下來,然後寶貝地送到小姑娘面前。

嶙峋的手掌比他的臉頰更黑,更加粗糙。掌中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塊米黃色的條狀物,藏了好幾天,已經沾上許多灰塵。

“給你吃。”星央看他不動,又往前送了送,勸他:“快吃吧,可好吃了,而且他們都走了,不會被發現的。”

“他們,去哪兒了?”賀靈朝捕捉到其中的關鍵,一邊問一邊接過那快幹酪。

他一天沒吃東西,確實又餓又渴。

星央歪了歪頭,說:“可能去谷裏了?”

“後面的,山谷?”賀靈朝問出來,但已經不需要答案。他看著對方高高凸起的一側顴骨,將幹酪掰成兩半,遞了一半回去,“謝謝你,我只吃得下,一半。”

“哦。”星央不疑有他,將那半塊幹酪塞進嘴裏嘎嘣幾下吞掉,意猶未盡地拍拍肚子,然後模仿了一遍“謝謝”兩個字的發音,“這是什麽意思?”

他接連說了兩個詞,用的不是官話,也不是甘沙方言。

賀靈朝楞了一下,一時想不出怎麽解釋。他隱約回憶起自己聽過這種發音,在宣京的鴻臚寺或者琉璃街,有些驚訝地反問:“你是,西涼人?”

星央點點頭,又搖頭,“我爹是,我娘不是,我也不是。”

那就是混血兒,賀靈朝又問:“那你的,爹娘呢?”

“爹不知道,娘走了。”

“那你,為什麽,在這兒?”

這回輪到星央楞神,想了好一會兒,才比劃著說:“大家一直都在這裏,栽草,割草,才能吃飯。”

“大家?”賀靈朝忽然意識到什麽,繼續問他:“像你一樣的,還是像那些,大人?”

他眼睛裏流露出困惑的神情,不明白這個小姑娘為什麽要問這些,但依舊有問必答:“不是大人,他們都和我一樣。”

“他們在哪兒?我的意思是,住在哪兒?”

“谷裏啊。”

“可你,在這兒?”

“前幾天老爺問誰會說西涼話和兩種漢話,我會,就叫我出來了。”

賀靈朝已然見微知著,猜出事情全貌,不再問下去。他仰頭看著眼前單純得如同嬰孩一般的半大少年,對方骨瘦如柴,衣衫下或許還有許多傷痕,但在如此嚴苛的環境裏依然抖擻蓬勃,仿佛大半的血肉都用來供養了精氣神。

他想起那個長袍叫出的名字,“星央”。

“星央,日月星辰,灼灼未央,真好聽。”他念了一遍,雙手合十說出請求:“你可以,蹲下去嗎?”

星央只聽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和後半句要求,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姑娘和他還有他的兄弟們都不一樣,哪怕看著小小的,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,氣勢卻很像那些指揮命令他們的大人們。

但他直覺對方沒有惡意,於是聽話地矮下身。

賀靈朝解下自己的鬥篷,套到他身上,把系帶打成個漂亮的結,然後抱了他一下。

“這就是‘謝謝’的意思。”

星央卻在帶著體溫的厚實綢緞罩住自己的時候就瞪大了眼睛,當場怔住。

“星央?”賀靈朝悄悄伸出手,飛快地戳了一下他的臉頰。見他沒有反應,又悄悄地把鬥篷的兜帽扯起來,蓋在他頭上,雙手隔著絨毛再次貼上這張古銅色的臉蛋,搓了搓。

往常只有別人這麽對他,他終於也能對別人實施一回。這種感覺果然很令人滿足,甚至腹中都沒那麽餓了。

星央被搓回神,不明白什麽意思,眨眨眼,“好暖和。”

賀靈朝立即收回手,心虛地背到身後,面上卻煞有介事地點點下巴:“你太瘦,要多穿點才行,嗯,還要多吃點兒。”

“哦……”星央習慣性點頭,半途反應過來,趕忙要解鬥篷,口中急急地說:“這是你的,我不能穿。”他很強壯,不怕冷,但小姑娘肯定會凍傷。

賀靈朝按住他的手,“我不冷,你冷,所以你穿。”

星央呆滯地看著他,是這樣的嗎?

他退後一步,拎著裙擺轉了一圈,“我的裙子很厚,真的不冷。”

而後停下來,註視著星央,很慢很慢、字正腔圓地念出自己的名字:“我叫,賀,靈,朝。”

他的嗓子因缺水開始發疼,聲音變得沙啞,“你想,離開這裏嗎?”

星央的神色轉變成茫然,身體卻下意識地順從心裏的意願,緩緩點頭。

賀靈朝拍了下掌,向他伸出手,“那我帶你,逃出去。”

星央站起來,就要去牽他的手,指掌相碰的剎那卻猛地彈開。

他站在原地搖頭,“不行,我的兄弟們都還在這裏,我不能丟下他們,自己逃跑。”

“嗯,你說得對。”賀靈朝沒有異議,很快改變主意:“那你帶我,去看看他們?”

“可是老爺讓我看著你,他回來發現我們都不在,會生氣的。”星央還是不肯,“鐵鞭打人很疼的,你太小了,肯定受不住。”

“我不怕挨打,他也不一定,能打過我。”他幹脆主動抓住對方的手,拉著人往外走,“不要被抓到,就好。”

“可以這樣嗎?”星央沒有抗拒,順從地跟著他,再隨手撿了個臉大的小陶盆。

一開門,朔風就撲面刮來,賀靈朝往手心呵口氣,揉了揉自己的臉。

雪花已經變大變密,漫天紛飛。

星央抱著陶盆伸臂去接,盆底很快鋪了一層雪花。

“這是幹什麽?”賀靈朝停下等他,就見他又掀起鬥篷,把裝著雪的陶盆罩在鬥篷底下,貼著腰腹。

他比他高許多,他的鬥篷很小,只能遮到他的膝窩,顯得不倫不類,甚至有些滑稽。

賀靈朝看著那露在外面的腳踝很快被風吹成紫紅,很想變出一件厚實的長袍。但他不是神仙,什麽都變不出來,只能徒勞地感到難過。

半晌,星央才把陶盆拿出來,依舊用鬥篷遮著,遞給他,“給你喝。”

盆底積的薄雪化成了水,在鬥篷的陰影裏映著不知哪處漏下的一點燈光。

賀靈朝看看盆裏,又看看抖著嘴唇的星央,拿過盆一氣將雪水喝完,灼燒的喉嚨瞬間變得冰涼,才仰頭說:“星央,謝謝你。”

星央偏頭露出笑容,矮下身,和他平齊。

“你們這是想去哪兒?”院門處忽然響起陰惻惻的聲音。

那個長袍回來了。

星央霎時變得渾身僵硬,賀靈朝看出來了,依舊像之前一樣擁抱他,輕輕地說:“別怕。”

“好心善的小姑娘。”長袍一看他倆的裝束就知道發生了什麽,見那小姑娘看過來,咧著嘴巴向他招手,“小姑娘,過來,到叔叔這邊來。”

賀靈朝還沒有反應,星央已經快一步擋到他面前,手足無措地躬身道歉:“老爺,都是我的錯,我……”

“給我起開!”長袍大步走過來,一腳踹在星央胸口,將他踹到在地。

他在雪裏滾了一圈,顧不上心疼鬥篷沾滿雪泥,就趕緊爬起來試圖制止對方去打他才認識的賀靈朝。

小姑娘比他瘦小得多,肯定經不起老爺打的。

“你這小雜種,反了天了,還想動老子的東西!”長袍暴怒,再次將這少年踹倒,一腳不夠解氣,還要俯身拳打腳踢。

“你住手。”賀靈朝提高聲音,沒等回答,便舉起手中的陶盆,“嘩”地一下,精準地打在那長袍男人的後腦勺上。

陶盆碎裂,那長袍動作一滯,隨即滾到地上。

抱著頭縮成一團的星央懵了,軲轆地翻了個身,看著倒在雪裏的男人,無比震驚:“老爺他……”

賀靈朝驀地松開手裏的碎片,定了定心神,才伸出兩指到那男人鼻下。

還有鼻息。

“沒死。”他松了口氣,把星央拉起來,“我們快走。”

然而兩人剛準備跑,就與一個匆忙趕來的護衛對上。

護衛看到院子裏的景狀,驚呼一聲“老爺”,下一刻就拔出挎在腰間的鐵刀,“好啊你們,兩個低賤的雜種,竟敢謀害我們老爺!”

星央喉嚨動了動,已然緊張得說不出話,只張開雙臂牢牢將賀靈朝護在身後。

“小心!”賀靈朝看到那護衛揚刀劈過來,立刻推開星央,直面放大的刀刃。

他人小,靈活得緊,一側身就躲了過去,還能游刃有餘地輕聲做出評價:“花拳繡腿。”

護衛面對倆孩子,一刀竟劈了個空,還被嘲諷,惱羞成怒之下,再次揮刀砍向賀靈朝。

他就不信了,他還治不住一個小姑娘!

然則剛邁出兩步,腰部便被從後抱住。

星央沒看到另兩人先前的對手,以為護衛有刀,他倆肯定打不過。是以打算自己死死地拖住對方,撕開嗓子喊:“賀靈朝,快跑!”

護衛愈發惱怒,徹底動了殺心,扭身舉刀要先解決他。

西涼人與娼妓生的雜種,死一片都毫不可惜。

賀靈朝一驚,足下瞬間發力撲到護衛側肩上,雙手斜著鉗住護衛拿刀的手臂,向上一折。

誰知那護衛掙紮,鐵刀不管不顧地揮向他,他撒手後撤,竟直接割了自己的脖子。

鮮血噴湧而出,他跳到地上,只衣袖上沾了星點,大部分落在了星央的臉上身上。

鐵刀“哐當”掉落,護衛重重倒地,如驚雷乍響,激得賀靈朝退後一步。

彌漫開來的腥甜氣息裏,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和衣袖,喃喃地念道:“我,殺人了。”

院外又響起一陣腳步,其他下人抱著捆紮物回來,看到血濺當場的情形,皆扔了草捆,目露兇光,抽刀沖向院裏站著的小孩兒。

下一息,又有幾人從天而降,三兩下便將這些下人通通放倒。

“主子!”賀冬趕到賀靈朝身邊,蹲下將他仔仔細細地查看一番,“沒事兒吧?”

“……我沒事。”他搖頭,沈默片刻,垂頭說:“冬叔,我殺人了。”

“冬叔看見了,是他先想殺你和那個少年。”賀冬將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,抱著他安撫道:“你是反擊,他被他自己的刀割喉,怨不得你。拿起刀的時候就得知道,刀劍無眼,生死有命。況且你雖然殺了那個人,但也保護了另外一個少年。”

賀靈朝眨眨眼,被他提醒,趕緊將情緒拋到一邊,回頭去找星央。

星央已經自己爬起來,擦去了臉上的血,盯著他說:“你打贏了老爺和老爺的護衛!我們沒事了!”

他依然穿著那件不合身的鬥篷,神情是完全的欣喜與放松,目光炯炯有神,瞳孔裏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燃燒。

這簇火苗將飄揚的雪花紛紛點燃,暖和了賀靈朝漸凍的心。

他輕輕頷首,說服了自己,“你活下來,就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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